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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井烟火里的太原记忆 ——重读慕湘《晋阳秋》

翻开慕湘的抗日题材长篇小说《晋阳秋》,总觉有煤灰簌簌落在纸页间。这座在文字里的太原城,巷口的油灯摇摇晃晃,青石板沁着隔夜的雨,连檐角的风铃都锈住了半个世纪的叹息。当旁人用笔墨描摹战旗与硝烟时,慕湘偏偏蹲在街角,把历史掰碎了揉进市井的褶皱里。那些被教科书略过的皱纹、划痕与老茧,在他笔下结成一张细密的网,兜住了乱世中凡人命运的浮尘。

革命在这里不是冲锋的号角,而是铜火锅里翻滚的酸菜白肉。地下工作者老张头传递情报前,总要摘下老花镜呵气擦拭镜片,仿佛改天换地的壮举也需要一双看清油墨的清明眼眸。他的杂货铺门楣上悬着褪色的“童叟无欺”匾额,柜台底下压着油印的《新青年》。街坊只当他是个抠搜的生意人——称盐时总要把秤杆抖三抖,却不知他抖落的盐粒里藏着联络暗号。某个雪夜,巡警的皮靴声逼近时,他佯装打翻醋坛,酸液汩汩渗进地砖缝,将密信上的字迹泡成一片混沌。

冬夜秘密集会的青年们围坐在火盆旁,救国方略与烤红薯的香气在烟雾中纠缠。小林攥着半截铅笔,在《论持久战》的空白处默写拜伦的诗句,纸页被火盆烘得卷了边。他们争论“农村包围城市”时,房东大娘正踮着小脚往门缝塞白菜帮子——这些学生总忘了交伙食费,却让她想起远在延安的儿子。“就当多养几个崽。”她对着菩萨念叨,香灰落在供桌的窝头上。政治理想被脚后跟磨破的棉袜扯出一道裂口,慕湘偏偏爱写这些窘迫:油印机卡住时飞溅的墨点、演讲忘词时抠破的指甲,还有藏在裤腰里怕被搜走的《共产党宣言》,书脊已被汗水渍成了波浪纹。

最难忘鼓楼街口卖醪糟的老李头。他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坏的弓,却总在学生们经过时,颤巍巍地往他们口袋里塞红糖块。瓷勺磕碰粗碗的脆响,比任何口号都更锋利地划破了时代的暗夜。某日伪军清街,他的醪糟担子被踹翻在地,黏稠的米酒混着血水流进阴沟。三日后,他竟又出现在街角,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里,裹着地下党急需的磺胺药粉。“甜味能盖住苦。”他咧着缺牙的嘴笑,眼角皱纹里还沾着前日的煤灰。

慕湘擅用器物作历史的注脚。

当铺里那架紫檀算盘,珠子被晋商的手指摩挲出包浆,却在某个清晨突然哑了嗓——最后一粒珠子滚进日军的皮靴缝里。掌柜的孙子后来回忆,祖父那日竟没骂人,只默默摘下“汇通天下”的匾额,改挂“忍”字中堂。可那“忍”字的竖心旁洇了墨,怎么看都像一柄倒悬的剑。

四合院的影壁成了历史的千层酥。清光绪年间的“孝悌忠信”墨迹未干,民国标语便急匆匆刷上来,日伪的海报还没粘牢,《论持久战》的油墨已在糨糊下偷偷发芽。房东太太每天晨起都要对着影壁发愁——新糊的抗日传单盖住了她陪嫁时的“囍”字。她拿竹签小心挑开糨糊,发现二十年前的朱砂红早已褪成了褐色。不同时代的呐喊与谎言在此叠加,最终都化作墙皮剥落时的尘屑。唯有砖缝里挣出的野枸杞年年红着,像极了赵掌柜往醋缸里扔的苦杏仁。

赵掌柜的醋坊藏着三百口陶缸,每口缸的呼吸都带着不同的韵律。他能闭眼辨出哪缸醋泛着枣花香,哪缸掺了高粱的烈,却说不清城头飘的太阳旗究竟是猩红还是暗红。日本军官逼他酿“庆功醋”那日,他往缸里扔了把苦杏仁。后来喝过那醋的人都说,酸味里裹着铁锈味,像是谁咬破了腮帮子。

乱世众生相在慕湘笔下有了体温。

说书人把伪政府通报编成《倭寇现形记》,唾沫星子溅出的何尝不是另一种史笔?老茶客们听得入神,忘了续水的老鹰茶在壶里熬成中药色。穿长衫的账房先生摇头晃脑点评:“野史终是难登大雅。”却偷偷把惊堂木下的传单塞进袖管。官修县志里工整的“民国二十六年冬”,在盲艺人弦子上化作《哭城头》的九转十八叹。茶馆角落的脚夫啐口痰:“啥共荣圈?不如老子碗里的糊糊实在!”他的粗瓷碗沿磕了三个缺口,倒像极了太原城被炮火啃噬的城墙垛。

小林在最后一次演讲时摔破了眼镜。世界在他眼里裂成无数碎片:晃动的横幅成了重影,呐喊声与警笛声绞成麻绳。他摸到口袋里的红糖块——老李头偷偷塞的,含在嘴里却尝不出甜味。当宪兵的枪托砸来时,他恍惚看见糖块在青石板上碎成星星点点,像极了老家坟头的纸钱灰。

今天再读《晋阳秋》,恍觉慕湘早布下一局时光的棋。磨剪子的吆喝、弹棉花的弓弦、剃头挑子的唤头,这些市井声轨正在流量浪潮中沉没。老醋坊的陶缸被移进民俗博物馆,标签上写着“民国日常生活用具”,却无人知晓某口缸底有指甲划出的“誓不降倭”的印记。短视频里的历史被榨成三分钟残渣,滑过无数屏幕,却照不亮鼓楼街角那盏裂了纹的路灯。

唯有书页间的太原城依然倔强。妇人补衣时咬断的线头,连着丈夫战死时未寄出的家书;车夫掌心龟裂的老茧,印着日军皮靴底的纹路;更夫梆子声惊飞的夜雀,翅膀上沾着油印传单的碎屑。慕湘用文字腌渍这些褶皱里的时光,让历史在烟火气里慢慢发酵。当四合院影壁上最后一片墙皮剥落时,野枸杞的根须早已悄悄爬过整面砖墙——原来真正的抵抗,是活着,是记住,是在废墟里长出新的血肉。

合上书卷,似有打更声从岁月深处浮起。慕湘的笔如一盏风灯,照着历史长巷里那些即将消逝的背影。铜火锅腾起的热气中,红糖在粗瓷碗里旋出琥珀色的漩涡,野枸杞在瓦砾堆上红得刺眼。这些被硝烟熏过、泪水泡过的记忆,终会在某个清晨,随着第一笼莜面栲栳栳的蒸汽,升腾成整个民族的回甘。


并州新闻 闫卫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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